史海威
古人云:读其书想见其为人。久慕左宗棠公之志,天人相隔,自然无法亲炙。考察其遗物遗迹遗址,特别是成长久居之地,或许是一种很好的替代方式。于是怀着敬仰之情,在蒙蒙细雨中来到了其青壮年时期的耕读之地——湘阴柳庄。
【资料图】
(一)
1843年,左宗棠用多年教书积蓄的白银九百两,购得湘阴东乡柳家冲(今樟树镇柳庄村)70亩水田、80亩山地建成农庄,因挚爱柳树不折品格,在庭院自题门额曰“柳庄”。翌年秋,举家从湘潭移居柳庄,自号“湘上农人”,开始了经营农业和读书著书教书相得益彰的新生活。
实际上,他经营农业的想法早已有之。史载,1838年,左宗棠第三次赴京会试落第后,在北京购买了许多农业书籍归家,闲时勤勉钻研,开始留意农业。在《与谭文卿中丞书》中说:“弟自戊戍罢第归来,即拟长为农夫没世,于农书探讨颇勤。”三次会试落第,时年26岁的左宗棠就决心从此绝意科举,既表达了对科举制度的不满和失望,更体现了其立身出世的清醒和自信。仅凭这一点,就高出当时许多皓首穷经科举狂的读书人了。
左宗棠的选择,一方面是基于个人对农业的兴趣。他“尝自负平生以农学为长”,对于区种法情有独钟,曾加以深入研究,写成《广区田图说》,大力宣传区种的好处,并在柳庄予以实践。另一方面,是基于对农业在封建社会突出重要性的认识。他以为农事乃要务,曾经撰联:“纵读数千卷奇书,无实行不为识字;要守六百年家训,有善策还是耕田。”其妻周诒端也作诗:“树艺养蚕皆远略,从来王道重农桑。”左宗棠不屑于功名利禄,不求闻达于诸侯,当时真心想做一个“太平有道之民”,稼穑耕田、读书课子,并为此作了长期打算。
(二)
于是乎,左宗棠怀揣着耕读理想,吟咏着“慎交游,勤耕读;笃根本,去浮华”的自撰格言,在课徒自给、读书自适的同时,在柳庄亲身从事农事,将书本上的农业知识与农业实践结合起来,既借以维持家庭生活需要,也是在追寻心中的理想。
可以说,左宗棠经营农业是认真而快意的。起初,左宗棠还要帮助管理陶澍的家务,只能余暇兼顾柳庄,但“每自安化归来,督工耕作,以平日所讲求者试行之,日巡行陇亩”。他亲自进行农田实验,采用区种法指导农作物栽培,栽种水稻、茶、桑、竹等作物,以尽地利,因种植、管理得法,收获颇丰,仅每载茶园收入就差可缴清田赋。湘阴县本无茶,其产茶,实际上得力于左宗棠的倡导。
左宗棠安于农耕,乐于田园风光,尝作《柳庄春景图》,又写《催杨紫卿画梅》诗谓:“柳庄一十二梅树,腊底春前花满枝”,饱含几许雅人深致。给友人写信说:“耕作甚忙,日与庸人缘陇亩。秧苗出茁,流水淙淙,时鸟变声,草心土润,别有一段乐意。”他在自家的院门上贴门联:“参差杨柳,丰阜农庄。”取“返朴归真”之意,把自己的读书藏书之所命名为“朴存阁”,并在34岁那年完成了十余卷的《朴存阁农书》,分门别类叙述各种农事,可惜此书只有稿本,并未完成。
柳庄的生产经营虽然一度比较可观,但在时代的风雨飘摇下,并不顺利。原因有三:一是天气原因。在封建社会,农业主要靠天收。柳庄建成不久,湘阴即出现连年旱情。1848年,湘阴又发大水,柳庄庄稼被淹,家乡闹饥荒。二是农技农机农艺没有实质性进步。 左宗棠采用的区种法是汉代耕作法的一项重要成就,西汉晚期的《氾胜之书》最早对其进行了记载,主要是综合运用深耕细作、密植全苗、增肥灌溉、精细管理等措施,实现高额丰产。明清以后,传统农业技术和耕作方法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,土地利用率低,农业劳动生产率的变化缓慢,学者给出一个概念叫做“没有发展的增长”。左宗棠虽然管理得法,但在技术长期没有跨越式进步的情况下,农业收益实在有限。三是社会动乱。1852年9月至11月,太平天国大军进攻长沙,给社会以很大的震惊。左宗棠举家从柳庄搬迁到湘阴东山白水洞,砍茅草筑屋,隐居自保。后来在胡林翼等人的数次举荐和时任巡抚的固请之下,左宗棠两次出山襄赞湖南巡抚幕府,农业经营自然遭到耽搁。直至1857年,购得长沙司马桥宅邸,全家从柳庄移居长沙,基本上告别了这段耕读生涯。
但无论如何,这段务农岁月摸索总结的农田水利经验让左宗棠受益匪浅。后来在陕西、甘肃、新疆、两江等主政之处,他一面带兵打仗,一面致力于发展农业生产,因地制宜推行区种之法,号召并指导兵民垦荒屯田,种稻植棉,开渠凿井,部分解决了军队的粮食和衣物自给问题。
(三)
左宗棠的农业经营虽有波折,但其读书生活获得了巨大成功。柳庄时期时的左宗棠,于“萧闲寂寞中”,除了躬耕、义赈、兴办义学外,全身心灌注于读书著书。左宗棠注重“务实学”,强调读书要学以致用,广泛涉猎,博采众长。期间,他一方面重视以儒学为正统地位的传统教育,另一方面广泛研究天文、地理、农学、兵法、荒政、漕政、盐政、海防等多方面的知识,“读破万卷,神交古人”,为以后建功立业打下坚实基础。
他曾在给儿子的一封信中说:“百工技艺,医学,农学均是一件事,道理尚易通晓;至吾儒读书,天地民物莫非己任,宇宙古今事理均须融澈与心,然后施为有本。”笔者以为,这句话可以看作左宗棠读书为学的宗旨和抱负。“天地、百姓、万物,无一不与自己息息相关,都是要担当的责任;时间、空间、过去、未来的发展规律,都要在心中融会贯通。”这是何等的胸怀和气度!每读至此,都令我击节赞叹。
蛰居柳庄这个清静之地,左宗棠认为四时都是读书的好时节:“渔蓑句好真堪画,燕子日长宜读书”——春天宜读书;“清荫满阶开画本,古香一榻坐书城”——夏季宜读书;“孤云出岫真堪画,远水粘天宜读书”——秋天宜读书;“雪窗快展时晴贴,山馆闲临欲雨图”——冬天宜读书。夜间更是读书的好时候,“松风临水朝磨剑,竹月当窗夜读书”。他“观书要高着眼孔”“异书多读当加餐”的读书观,让我非常认同;“吟诗妙得忘荃意,读史频闻拍案声”,“读破万卷诗逾美,朝作千篇日未晡”的读书意境,让我非常向往。
(四)
一个大人物的成长必定有一段安居勤读的岁月。期间,可能生活上是清苦的,但精神上必定是充实富足的,知识和能力上必定是迅速提高的。在那个时期,或有事业不顺,或有俗务打扰,但内心一定是沉静的,如此才能悟到书籍里的奥妙,采撷到智慧的硕果。
左宗棠曾感叹,“人生读书之日最是难得”。前后居住柳庄的14年,就是左宗棠难得的读书之日。这段潜居岁月,学识气度上让他有了出山之时“出处动关天下计,草庐我亦过来人”的自信,也成就了他“新栽杨柳三千里,引得春风度玉关”的万世功业,自然埋下了终生挥之不去,越到晚年越强烈的“柳庄情结”。
在陕甘总督任上,左宗棠将督署后园辟为菜畦,名之曰“节园”,公务闲暇之时徜徉其间,并撰文说:“边事略定,以病乞休未得,于节园开畦种菜,颇得故乡风味。”驻节肃州(今酒泉市)时,疏浚酒泉为湖,环湖堤种花树,湖堤外田亩开垦为园圃。园成后,有诗咏之:“走笔题一系,乡心慰寂寞。……水国足渔稻,笋蕨耐咀嚼。梓洞暨柳庄,况旧有丘壑。”又回想起故乡田园。其中,“一系”出自于杜甫诗句:“丛菊两开他日泪,孤舟一系故园心。”身在陇上,心在湘上,不忘柳庄耕读岁月,溢于言表。
光绪二年(1876年)五月六日,他在写给次子左孝宽的信中说,“吾年已衰暮,久怀归志”,决意待“西事稍定,当即归矣”。无奈后来政务日繁,回乡计划一推再推,终难以成行,直到70岁那年。《左宗棠年谱》记载:光绪七年(1881年)农历12月初,距阔别湖南老家二十年的时候,赴任两江总督兼充办理南洋通商事物大臣途中,获准归里谒墓。左宗棠终于回到了他日思夜想、念兹在兹的柳庄,当凝望着熟悉的故乡风物,回忆起那段愉悦充实的耕读岁月,一定激起了他老当益壮、宁移白首之心,扶大厦于将倾、挽狂澜于既倒的壮烈情怀。
光绪十年(1884年),目疾加剧、左眼几近失明的左宗棠,请求回故里颐养天年,并向朝廷据荐了接替的人选。据说,柳庄当时修葺了房屋,为他回乡做好了准备。但这时,中法战争爆发,垂暮之年的左宗棠以国事为重,抱病请缨,搁置了回乡计划,以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的身份走向了抗法保台的前线。然而,天不假年,光绪十一年(1885年)农历七月二十七,为抗御外侮、效命疆场贡献了毕生精力的左宗棠,在福州行辕去世,享年73岁。
那天柳庄的游人不多,正好凭吊怀古。游览结束后,天气已然放晴,一扫来之前的怅惘,我带着“不见古人真恨晚,力当事时不辞难”的心情健步走出柳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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